我们经常说,哎呀,我要xx死啦,老爷们也常这样说,多数时候是开玩笑,直到有一天你突然明白,他们确实是要死了。
在炉火旁,爷爷戴着上世纪流行的深蓝小檐帽子,袖手坐着,老棉袄、老棉裤,声音轰隆低沉,像一台老旧的发动机。他说兴乾大老爷快要去世了,偏瘫又加大脑混沌,嘴眼歪斜,口齿不清。
爷爷去看他,两个80岁上下的老人,兴乾大老爷含混的说,“我这两天想起了咱俩年少时一起做的傻事,不知道你还记得吗。”
说某年某月,两人在砖瓦厂壁立的岩土后面埋伏,伺有马车经过时两人从上往下扔小坷拉蛋,恶作剧,很快乐。来人也并未生气,远远的说:“你们两个扔坷拉蛋,我们过不去啦”,他与自己的老马停在岩土下面,二人隔了好远,逃遁了。
爷爷说,“你还记得这些啊?”大老爷言之凿凿,说“我大概会死在年三十吧。”毫无悲戚之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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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完这段,爷爷又说,你姥爷是个好人,晚年得了食道癌,我去看他。他躺在床上,瘦得不成人型,但兴致却还高。大声说:“亲家你怎么来啦!小孩整天在这里,你问问就行了,不用过来的。”
爷爷说:“当然得来看看,亲家最近好点没有。”
姥爷说:“还是咽不下去,明天让孩子们去岙山东水库的边上捞点泥鳅,我咽下去,让泥鳅钻钻,把食道撑开也许就好了。”
爷爷不语,后来走了。
姥爷晚年受罪不少,食道癌之病,几乎活活饿死,为此他活吃过泥鳅、黄鳝、癞蛤蟆等生物,都不曾收到良好的效果。
十余年前,寒冬腊月廿五,姥爷咽气,我人生尚小,不懂悲伤为何物。在披麻戴孝中,与我小表哥笑着相视良久,眼神里全是多时不见的欣喜。
前几年奶奶去世,我已成人,星月从上海返乡,与一家人久别重逢,正是如此场合。此后爷爷悲伤不已,至今三年,白发苍苍。
今年冬,当年小表哥的孩子也已如我当年大小,我想起我们曾一起在冬日荒芜的田野里奔跑,在暮色四起的村庄之外,在一个柴禾垛旁逡巡良久,大喊大叫,跑上跳下。姥娘在山坡那头,远远的喊我们回家来吃饭,我那时眼神尚好,隔了很远,姥娘瘦弱的身影依然很清晰。
如今我爷爷四个兄弟都已在70-90岁之间,他们尚劳动、喝酒、抽烟、说笑,旱烟锅子还老是堵住,现代社会这么发达了,这个问题总也没有解决。
要死的老爷们,我常想是不是因为我们长得太快了,反把你们熬死了,我多想就这样吧,让我们停在农历春节这幸福而丰满的一刻。
大年初一,爷爷的三弟家孙女哭着非要在老头子家睡觉,女孩19岁了,害怕自家邻居大娘的突然逝世,父母千唤不回,她爷爷像个黑山老妖,戴着棉版的狗皮帽子,满脸胡子,旱烟不离手,卷着烟,说起大话来,那些多少年的生生死死。